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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07稚猪


蒯祺与诸葛氏离开的时候,诸葛氏仍旧言笑晏晏地拉着阿杳的手,邀约她改日去府上玩耍。阿杳礼貌地应了,面上却看不出诚然与否。父亲黄承彦望着客人远去的背影,摸着阿杳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道,“虽然阿娴是你的密友,但是下次不要再做贸然得罪长辈的事情。”

        阿杳乖顺地点了点头,然后,带着青璃与幼禾,躲进自己的小院子里,好几天没有出来。

        兄长黄晔知道,阿杳这是生气了。

        阿杳是个古怪脾气,轻易不会生气,一旦生气了,就会把自己关起来。她好像一点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沉静个四五天,便能恢复如常。但是,这一次,有点久,距离满旬日只差两个半时辰。

        黄晔近来又忙,只盼着能快点结束手上的事情,回家哄阿杳开心。

        黄晔看上了襄阳城西约十里地的一片农田,准备连南面的洼地,北面的树林,一起买下来,落个庄子。本来价钱、归置都谈得差不多了,洼地的地主老农头突然出尔反尔,说是他家婆娘前些日子暴毙,死前只有一个不要他和女儿为奴为婢的愿望。他粗略地计较了一下,除去妻子的人头税,那几亩洼地正好够他和女儿自给自足。能当自耕农谁还愿意给富贵人家做佃户?所以,无论底下的人如何威逼利诱,老农头都不肯再卖。不卖就不卖吧,黄晔并不缺他这几亩地。但是,他家那地地势实在太低,自家农田的灌溉水渠又尚没有修建完全,很多时候,废水就直接泻到他家那去,淹死了不少庄稼。老农头怨愤,常常上门叫骂,一来二去就和庄子里的佃户结了仇。昨日,双方更是扭打到一起,老农头失手,打瘫了一个佃户。这下,底下的人都慌了,赶紧拜了庄子里的吴管事来请公子前去主持公道。

        黄晔一听,顿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带着手下人赶到庄子上的时候,里面的人乌泱泱地跪了一片。黄晔也不管他们,在主位上落座,满面的肃杀之气。堂下是瑟瑟发抖的吴管事和躺在板床上昏迷不醒的佃户。佃户的脑袋和大腿都有伤,尽管已经简单地处理过,依旧可见斑斑的血迹。

        老农头领着自家十来岁的女儿也在跪着。

        吴管事呜咽一声,举手大拜道:“公子要给小的们做主啊!”

        黄晔目光森冷,“说说吧。”

        吴管事大致阐述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末了,补充了一句,“这佃户可是庄子上数一数二的能干之人。他若是被打死了倒也好说,随便地赔些银子,或者交给府衙偿命就是。可现在,半死不活的,事情做不了不说,一年还有一百二十钱的赋税,十年就是一千二百钱,要我们其他人怎么给他出啊。”

        既然是佃户,那就是卖身给主家的奴,主家是断然不会承受这份损失的,只能由庄子其他的佃户分摊。他们要是分摊得起,也就不会卖身鬻地了。

        黄晔望向老农头,“听见了?一年一百二十钱,十年一千二百钱,打他命短,还能活个二十年,两千四百钱,你可给得?”

        老农头顿首,“就是公子活剐了我,我也没有这些钱。”

        “要不这样吧,我给你找根棍子,你直接把他打死,到时候,去府衙里抵了命,也省得我们各自为难。”

        黄晔索性为他想了个一了百了的办法。

        老农头的女儿却是惶恐地哭了起来,“不要,求求公子放过我阿爷吧,他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

        黄晔蹙了蹙眉。

        吴管事见状,急忙呵斥道:“哭什么哭,要哭丧滚回家哭去!”

        女孩立马闭上了嘴。

        黄晔这才又道:“其实,这件事情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你知道的,我喜欢你家那几亩薄田,你把地给我,就算是抵了债。”

        不给地,人要死;给了地,交不上税,人还是要死。

        老农头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少不更事的女儿想不得那么多,仿若瞧见了希望,连连磕头道:“给给,我们都给,只要公子肯饶了我阿爷一命,要什么都行。”

        老农头叹息,“傻女儿,没了这田,我们就要去做佃户。阿爷老了,不在乎。可是,你还小,阿爷怎么舍得让你去被人使唤?”

        吴管事大骂:“老东西,你别不识抬举,就你女儿现在这样,还比不上普通人家的丫鬟。”

        黄晔想起了妹妹身边的青璃与幼禾,确实无论穿着还是谈吐,都比眼前这个丫头好太多。他心里油然而生一丝不忍。但是,不忍,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地,他是要定了的。尤其是在知道这片地距离隆中很近后,他就更想要了。他预备拾掇拾掇两年,等妹妹长大了,把整个庄子都送给妹妹当嫁妆。

        而堂下那个卑微的女儿正在定定地说着:“只要阿爷活着,女儿愿意卖身为奴。”

        黄晔淡淡然,“既然你担心女儿,也好办。说到底,这件事也有我黄氏家仆的不对……”话到这里,一屋子的人头埋得更低了,只听少年公子的声音平静无波,“你把地交给我后,自可来庄子上做佃户,女儿就跟着,但不必签契纸,权当是帮工。”

        老农头听了,双目瞪得浑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拉着女儿稽首拜道:“公子大恩——”

        公子却没理他,转而,望了狐假虎威的吴管事一眼,威慑他道:“下次若是再出这档子事,你就滚到城北恶田,犁地去吧。”

        吴管事汗大如豆,“小的遵命。”

        “对了……”公子突然想到别的事情,态度温和了许多,“之前听说庄子里的母豚要下崽,现在,可有大小正好,味美爽口的稚猪?”

        吴管事瑟瑟缩缩,“有,有的。”

        “去杀一头,老规矩,我只要腰腿间精瘦的那些,剩下的你们自个分了。”

        提到吃肉,先前哭哭啼啼的小女孩顿时眼睛放出光来,泪水还晶莹剔透地泛着亮,梨涡已经缩成小圆点,大胆地询问:“我和阿爷也有吗?”

        吴管事张嘴又想骂她。年少的公子却是顿了顿,含了几分笑意道:“那就给他们父女多分一点。”

        吴管事没办法,“诺。”

        ……

        阿杳闲着无聊,拿毛笔蘸着墨汁在悬泉纸上作简笔画。她画了自己,画了蓄有短髭短须的父亲、梳着坠马髻的母亲、戴着长冠的兄长,还画了笑起来会露出小白牙的诸葛氏、拿发带当作冠子的诸葛亮,以及印象中的蒯娴、庞统……她在每个人的旁边都拉开几道箭头,用来标注互相的人物关系。父亲与兄长之间是父子,兄长与自己之间是兄妹,自己与蒯娴之间是好友……自己与诸葛亮之间,她犹疑了许久,墨汁由一个小点晕染成一朵妖冶的黑花,还是什么都没有写出来。

        倏而,兄长黄晔推门。

        黄晔手里提着一个刻有竹枝纹样的方形食盒,食盒里飘出氤氤氲氲的白色雾气,既有木梨花的清甜,又有烧烤猪肉的醇香。阿杳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自己喜欢的茉莉花茶配蜜汁炙肉。从小就是如此,黄晔哄自己的老两件。

        阿杳抬头,望了望他,见他风尘仆仆的,一时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感动,两相为难之下,竟开始觉得鼻子发酸,有些想哭。她别扭地复又低下头去,声音沙哑地说道:“兄长来做什么?”

        阿杳上辈子是独生女,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多出个疼爱她的哥哥。

        黄晔俨然带了三分宠溺,笑着回答:“西城外的庄子出了一些事情,处理的时候,顺便带了点瘦稚猪肉。想着,我家妹妹正生气,就又去弄了点食茱萸、花椒,做了一道辣味蜜汁炙肉。”

        “你不是一直想吃辣吗?还不快尝尝。”

        说着,黄晔走到她书案的前面,把食盒放下,取出里面的两件物什。一件绿釉双耳宽口水壶,一件红釉平底矮脚菜盘。水壶里,茶色明黄而亮;盘子上,肉片金灿而莹。

        阿杳曾经是个嗜辣的人。但是穿越后,做了许多年的奶娃娃,吃的是清粥白米,喝的是母乳鲜汤。等好不容易熬到七八岁,能吃一点重口的食物,只一勺放了食茱萸的煮豆腐,就把自己辣得不成样子。她不服输,之后又偷偷地尝试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涕泗横流。最后险些把自己吃出肠胃病来,阿爹阿娘便监管着不让她再吃了。

        可她还是会想……

        阿杳的神色有些动摇,目光不停地在炙肉与黄晔之间徘徊。黄晔憋着笑,索性直接把木箸塞到她手里,她捏了捏,也就不客气地夹起一片肉,送到嘴边。

        黄晔借机说道:“吃了肉,就是不生气了。”

        “本来也没……”阿杳的话,因为炙肉入口,被堵了回去。香香甜甜的,皮脆肉软,只需要稍微地咬合,薄香的脆皮便会绽开无数道裂痕,渗出浓郁的肉汁,肉汁鲜美,隐约几分麻辣。麻辣像是暴风骤雨,带有侵略性的,很快,便占据了阿杳的舌尖,比起享受,阿杳更觉得疼痛。她不争气地红了眼睛,用手朝嘴巴扇风,挤出零星半点的几个字,“水……水……辣……”

        黄晔急忙倒了一杯茉莉花茶,吹了几口,才递给她。她如牛饮水一般地喝下,辣味短暂地退散过后,又似洪波巨浪翻涌而来,这下,眼泪鼻涕都忍不住了,争先恐后地要往外冒。阿杳慌张地用帕子遮住,毫无仪态可言。

        黄晔噗嗤一声地捂住了嘴。

        阿杳泄气道:“果然,很多东西不是自己想改就能改变的。”

        譬如,自己现在的身体就再也适应不了辣味。

        黄晔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望着她手边的画作,几乎是肯定地说道:“你不喜欢阿爹的安排?”

        “不喜欢。”

        “去和阿爹说说吧,纵然是阿爹决定了便不会改变的事情,也总要试试才知道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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