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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108做衣裳,买菜,大雾/179


做衣裳(一九六六年一月)

        过了元旦没几天,晓萍家来了一个叫“金贵”的宁波小裁缝,替他们一大家子做过年的新衣裳。晓萍告诉我们,她们家一般都不上服装店买衣服,一年两次,她阿娘就会把金贵请到家里做衣裳。一次在初夏,主要做一些夏天的衬衣、衬裤等,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另一次就在过年前,这动静就大了,因为家里有一大堆人要添置冬衣。他来之前,晓萍阿娘就叫佣人把客堂后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那金贵一住就是半个月。除了每天三顿饭(和佣人一起吃),她还为金贵准备香烟、茶水和一顿夜点心,工钱是每天三块(一工半)。

        这金贵从小学得好手艺,无论是中式还是西式,他都得心应手,在家乡小有名气,也算得上奉帮裁缝了。也不知谁把他介绍到了上海,每年一到天冷,他就包裹一只,搭乘海轮来上海,住进一家家老顾主的家里为他们做新衣裳。这样一直要忙到腊月二十六、二十七才回老家过新年。听晓萍阿娘讲,他的手艺不比上海高级服装店的裁缝差,做出来的衣裳式样好、尺寸准、合身,而且他总为东家着想,节约布料,最重要的是他的工钱便宜,人客气。

        昨天我们几个去晓萍家玩,丽华要看小裁缝做生活,顺便看看晓萍的新式衣裳,她也好学一手。那金贵四十开外,雪白的皮肤比城里人都好看,就是人长得比较矮小,看上去比较后生。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叫他小裁缝的原故了,不过他一口不紧不慢的宁波话比我阿娘讲得好听多了。

        这西厢房已变成了金贵的工场间,两只八仙桌合并成了工作台,上面铺了一块厚厚的毛毡。旁边的小台子上放着竹尺、皮尺、大小剪刀、划粉、浆糊碗、铜喷嘴等。另一只台子上摆满了各种面料、夹里、衬布、还有棉花和丝棉等。我觉得奇怪,晓萍家的不少布料不是一包一包的,而是整匹整匹的。除了压箱底的老货,不少是从老介福买来的。

        做好的衣服都挂在架子上。至于料子和式样,只能听听金贵了。有中式丝棉棉袄,西式大衣,哔叽上装,法兰绒短大衣,毛料西裤,还有一条我头一次看到的深兰丝绒夜礼服,真是琳琅满目。

        金贵正在烫一条晓萍的西裤。丽华问她这是什么料子,晓萍告诉我们这是全毛直贡呢,我是连听也没有听说过。那料子织得很结实,我想它肯定经穿,不像我阿爸淘来便宜的斜缝布,穿上没多久便松散开来。晓萍说这是她阿爷留下来的,在箱子底压了有些年头了。听金贵说那料子就是有钱人家也舍不得买,我想我这辈子能不能穿上直贡呢还是个问题。

        只见金贵把那条直贡呢倒拎,对好缝头,轻轻地铺在台面上。然后他把一块烫衣的垫布在水中浸了浸,拧干,服贴地盖在裤子上。他拿起炉子上的铁熨斗(至少比德明家的大一倍),用手把水珠弹在铁熨斗上试了下温度。那熨斗一碰到垫布,便“吱”一声地冒出了蒸汽。吱声过后,他换一只熨斗,又是几声吱吱。接着,他就像撑双杠一样,把两只手都摁在熨斗上,用整个身体的份量来压裤子。烫好后你再看那条直贡呢,两条中缝毕挺,就像两把刀一样。

        他又开始烫另一条裤子,一看尺寸就知道是晓萍的。这料子我认得,是法兰绒。“晓萍,今年你做了几条裤子?”丽华问。

        “三条,另一条是格子花呢。”她指着烫好的一条。

        “你小姑娘过一个年要做三条新裤子啊。”

        “这关你什么事,用不着你瞎起劲。”

        丽华说格子花呢的最好看,不过这样弹眼落睛(很显眼)的裤子她是穿不出去的。

        晓萍福气好生在有钱人家,每年要做好多新衣裳,小黄和大铭也不会为做新衣而发愁。在穿衣上,丽华的待遇就比我好,她家虽穷,但她是老大,她爹妈只能给她买新衣料做。从老二开始,都是她穿下来的,可怜到了老四,身上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德明家的那台老式缝纫机,有一半功夫是丽华在踏。

        现在有一种讲法,就是新老大、旧老二、破老三。可到了德明这里,这句话就不灵了。德明是老三,但衣裳基本上都是新做的,而且都很合身。这倒不是张妈喜欢他,因为他下面还有老四老五,当然全家的衣裳都是他二哥做的。大哥和二哥有几只颜色不同的确凉假领头,美其名曰“节约领”,还相互调了穿,天天翻花头,骗骗外头人。所谓节约领,其实只有衬衣的小上半段,只有前面,后面是空的。用料是衬衫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还可以碎料利用。所以张妈经常去布店淘零头布(一匹布的最后一段,可便宜五寸布和五寸布票),张妈说她家男孩多,布票不够用。但德明和我一样,不愿穿假领头。因为我们一天到夜弄堂里白相,热了一脱衣裳,狐狸尾巴就露出来。

        我身上的衣裳大多是阿哥穿下的,我也只能在新年添一、两件新衣裳,就是做新衣,也是长一码大一码,穿在身上有点滑稽。阿爸说我下面没阿弟,穿不下就没人穿了。他还要我平时多穿旧衣裳,因为我整天在弄堂里玩耍,新衣裳没几天就让我穿坏了。哎,老二命苦啊。前几天阿爸也为我们买好了新衣料子,过几天去他公司那里的小裁缝店定做。我知道在那个穷地方做衣裳,工钱要比我们这里要便宜得多。

        买菜

        前几天也不知海伦从哪里打听到,说菜场里有卖大黄鱼,她嘴馋,缠着阿婆说她想吃大黄鱼。她花头精一出,阿婆只好同意。但海伦自己又不肯一大早去菜场排队,差事又落到了我头上,因为我每天起得早。不过跟阿婆去买菜有个好处,就是早饭不用吃泡饭了,再说我也很想尝尝大黄鱼。

        今天四点刚过阿婆就把我叫了起来。一开门,只见整条弄堂都在浓浓的晨雾笼罩下,十步开外便看不清对方的人影。弄堂里一片白雾茫茫、静悄悄,出奇的寒冷。

        我们从顺昌路三十弄穿出去,它直通崇德路。马路上更是雾气浓浓。电线木头(电线杆)全不见了踪影,最近的几盏路灯就像漂浮在云海里的星星,时闪时现地露出它们的光芒。虽然雾重,但摸着去菜场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我的想像力能轻而易举地穿透迷雾。这使我想起一则好人好事的小故事,讲的是在一个浓雾的早晨,一个小伙子帮助一个迷路的人找到他要想去的地方。原来那小伙子是个盲人,大雾对他没影响。

        过了济南路、普安路便到了吉安路菜场,那里已是吵吵嚷嚷了,很多人都想尝尝大黄鱼的味道。卖黄鱼的摊头前早就排起了长龙,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那队伍除了人,地上还有不少菜篮头、破砖头,有的干脆用烂草绳一扎也算一个人。它们的主人还在家里睡大觉呢,开称前,他们就会不请自到,坐享其成。这些东西有同伙专人看管着,不然早就我给扔掉了。

        阿婆要我先排队,她要去看看别的。不一会儿,鱼摊头的营业员用铁钩子拖来一筐筐车扁鱼(鲳鱼),到开称也没看到黄鱼的影子。难道海伦消息不灵?排在前面的几位大妈开始嚷嚷起来:“大黄鱼到哪里去了?”营业员说根本没有大黄鱼。排队的人说她们知道菜场进一批大黄鱼,为什么不卖。过一会儿,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他和气地告诉排队的,菜场确实是进了一批大黄鱼,但上级领导要他们把这批黄鱼进冷库,来保证春节的供应。经他这样一说,大家也就没有话了,看来今天我们要空欢喜一场了。

        鱼摊头鱼腥气十足,但我发觉营业员身上的味道比筐里的带鱼还重,而且是一股咸带鱼气味。听隔壁菜场里做的老阿姐讲,卖鱼人身上的气味一个礼拜都洗不掉,连家里都有一股鱼腥气,野猫是家里的常客。我想菜场里做是蛮辛苦的,每天起得早,还要弄得一身鱼腥气,不过家里吃鱼是没问题了,有弊也有利嘛。

        开称了,那卖鱼的人说一人只好买两斤,还说这是上头的规定。不过卖多卖少还不是在他手里啊,鱼又不像肉可以随便切。轮到我买了:“阿叔,帮我挑两条大车扁鱼。”也许我的话起了作用,他从鱼筐的底下翻出两条特大的。阿婆叫他称了两斤大带鱼。阿婆还在另外摊头买了两斤毛蚶和一块猪血。

        买好鱼我们便到了刮鱼鳞的摊头,阿婆对刮鱼鳞的老太说带鱼头和尾巴都给她,但鱼鳞不要刮,因为带鱼鳞营养好。

        从菜场出来,天已大亮,那浓雾在膨胀中已变得希薄起来,像水烧开冒出的蒸气,升起后不久便消散了。我们便到菜场附近的饮食店吃早点。阿婆给我喊了一碗咸豆浆、一根油条和四两羌饼。

        回家路上,菜场附近的一家豆腐店正在卖豆腐渣(豆制品是要凭卡供应的,每人每旬四分,好买四块豆腐干,或一块豆腐等。由于凭卡供应的还其它副食品,所以豆制品卡又叫小菜卡),阿婆也称了一斤,因为海伦欢喜吃。这几年豆腐渣是越来越少见了,听说都拿到了乡下做猪饲料。其实还是有不少上海人喜欢吃豆腐渣。我觉得豆腐渣有股豆腥气,要是烧得好味道还是不错。记得阿娘烧豆腐渣时加面粉、肉酱,放在油里一氽再红烧。有时她把豆腐渣和咸鱼一起蒸,相当好吃。阿婆烧起来就简单多了,她在豆腐渣里加点葱,再用油一炒。这样烧就有股特别的香气,我一顿能吃一碗。听阿爸讲豆腐渣的营养相当丰富,不比牛奶差。三年困难时期他开刀动手术,吃的营养品就是豆腐渣。

        中午放学后赶到家,小菜早摆上了桌。我和海伦面前各放了一小碗带鱼和一碗炒豆腐渣,还有一大碗塌苦菜。我一看,这带鱼又是清蒸的。“阿婆,怎么带鱼又是清蒸啊?我要吃红烧带鱼。”

        “清蒸的营养好,还好省点油。”听阿婆这么一讲,海伦马上说她最喜欢吃清蒸的。海伦就是这样,阿婆怎么说,她就怎么讲,讨好阿婆。阿婆下面给我们吃,她就最喜欢吃面,阿婆烧面疙瘩,她就最喜欢吃面疙瘩,有时阿婆饭烧焦了,她竟最喜欢吃焦饭。阿婆要我学学海伦,因为不识人头没饭吃。讲得好听一点是识人头,难听一点就是撒滑头(阿谀奉承,很久以后出现了这两个令人讨厌的词:情商)。

        “阿婆,毛蚶泡好了吗?”我没看到毛蚶。

        “毛蚶养一天,明天吃。”

        “啊呀,阿婆。四块清蒸带鱼怎么够我吃?”

        “阿婆说毛蚶明天吃。”

        “今天也可以吃一点的。”

        我们俩说话时阿婆已经去烧开水了。我赶紧拿了一个钢精锅子(铝锅),到晒台上从脚盆里捞出十几只毛蚶。水一开,阿婆就把沸腾的水倒在锅子里,我盖上锅盖,把锅子上下翻动了几下,这毛蚶就烫死了,但还是生的。有的毛蚶壳已经开了,没有烫开的我就用一只五分的硬币把它弄开,毛蚶都是鲜血淋淋的。阿婆倒了一点酱油,再把生姜切碎了放进去,她说这能去寒。海伦怕鲜血,只好像阿婆一样把毛蚶肉剥下来,放在酱油里浸着,这样血就看不出了,而且经吃一点。

        我两碗饭还没吃完,那四块带鱼和毛蚶早就没了,到了第三碗我只好用豆腐渣来拌饭,海伦又讲我吃猫食了。“阿婆,我带鱼吃不完,给阿巍一块。”海伦说着就挟了一块带鱼给我,她碗里还有两块。

        “阿巍,你怎么不用带鱼汤拌饭了。”

        “阿婆,这又不是红烧带鱼。这是蒸下来的水。”

        阿婆没再说什么,她端起碗喝了一口带鱼汤。海伦学着阿婆的样,也喝了一口,嘴里还直喊鲜。我也尝了一小口,这汤太咸了,我还是多吃一点豆腐渣好。

        饭后阿婆给我们每人几只金桔(一种桔子,小如鸽蛋,连皮带仔一起吃),还拿出了一包青果(青橄榄),我们叫它檀香橄榄。分檀香橄榄我和海伦就不是一人一半了,而是三七开,她多我少。阿婆讲,檀香橄榄清热解毒,利咽化痰,可以用来治海伦喉咙嘶哑,所以它不是零食。照阿婆的意思,檀香橄榄就是一味中药了。我不多噜嗉,拿了一个便往嘴里塞。十秒钟不到,橄榄核就吐了出来,因为檀香橄榄有点涩嘴巴。海伦就说我是在糟蹋,还讲檀香橄榄初嚼时味涩,时间长了甘甜的味道就出来了。我真佩服她,一只檀香橄榄在她嘴里能鼓捣上大半天。

        阿婆给我们端来了热腾腾的洗脸水,海伦洗好后就在自己的脸上抹一些雪花膏。我拎起“盐书包”便和她一起开小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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