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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121 洗澡


洗澡

        我们四个好友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就是过年前我们要一起去浑堂(浴室),洗个痛快。早在幼儿园时,每年放寒假前老师都要带我们去黄陂路上的“三八妇女浴室”汰浴,外公讲豁浴(沪语:洗澡),同座的两个人合用一个大浴缸,在老师的指点下相互帮着擦洗。毕业后我们四个好友仍然保持了这个习惯。

        每年天一冷,我和德明每个礼拜天去浴室汰一次浴。其间我玩得满身臭汗,阿婆就用热水给我擦身,她说我在长身体,身上有股发育头气,让人家闻到了不好。而德明的几个兄弟大冷天也在家里洗,这样能省下不少钱。

        小黄和大铭家都有大小卫生,有大浴缸,所以平时他们都在家里洗。但到了大冷天,洗澡也成了问题。洗澡先要烧好几壶开水,把热水瓶统统冲满。再把热水瓶和水壶的水全部倒进大浴缸,还要拎个炉子进来加热。就这样,人还是要冻得直哆嗦,浑身起鸡皮疙瘩,弄不好还要煤气中毒,所以大冷天他们也去浴室洗澡。

        到了春节,海伦妈就会带海伦去单位洗澡,阿姨说她不愿上浴室洗。而晓萍家就和别人不一样了,过年时他们不上公共浴室,而是包下饭店的一间房间,再叫几部三轮车,一家九口人加上佣人统统上饭店洗澡。

        今年我们商量好了,要去普安路上的日新池,而且要洗二楼最好的,一年到头也就享受这么一次。为了筹集浴资,德明只好忍痛割爱出让了两张心爱的香烟牌子给他大哥,还强行推销了自己淘汰下来的弹子和小玩艺儿给老四老五。

        我们决定大年夜去浴室,听人说年三十最空。为了这次享受,我买了一角一大包的三爆盐炒豆(三北盐炒豆),那豆炒得焦黄焦黄的,粒粒开花,呱啦松脆。小黄带了四只大桔子,价钱最贵。大铭请大家吃吴妈做的梅干菜和茴香豆。而德明进贡的最好吃,是毛豆荚干(即毛豆节用盐水煮好,再晒干),它特别鲜,有嚼头。

        中饭后我们就出发,到了那里才发现队伍已排得好长了,大家都想趁早。日新池二楼有三角和三角五的,分别在大堂的左右两边,其实洗澡都在一个大池,两边不同的是躺榻、身上披的毛巾毯和服务略有不同。我买了四枚三角五的筹子,再花了二角,要了一壶绿茶和一壶红茶。

        到了楼上,才知道洗三角五的人不多,像我们这样的小孩更少。二楼的大堂也气派,不像楼下一角五分的,人都挤在一簇堆(拥挤),还要排队等侯。浑堂师傅个个都是面带微笑、手勤眼快、察言观色、会看人头的行家。我们刚进大厅,就有一个师傅跟我们热情地打招呼,仿佛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听他的口音像是苏北人。晓萍大伯讲,浴室里和剃头师傅杨州人占多数。我告诉他,今天我们洗好后要好好睡一觉、享享福。他说包我们满意,说完便领我们到一个清静的角落。二楼的躺榻都是分开的,两个躺榻之间有一个带镜子的小茶几,茶几的抽斗下有个空档可以放干净的替换内衣。

        我们脱下衣裳,他手脚麻利,动作神速准确,整理有序,用握叉头(长衣叉)轻轻一叉,便稳稳地吊在了高高的衣钩上,躺榻下面有一双木拖板(木板拖鞋)。我和德明带的都是“剪刀”牌碱肥皂(洗衣皂,一角九分一块,好一点的固本洗衣皂二角一分),小黄和大铭说还是用他们的药水香皂,洗衣皂带回去洗衣裳。

        澡堂分里外两大间,外间是带有冷热水的洗脸盆。我和小黄先要在这里洗洗头,等适应了再到里间。德明和大铭却直接到了里间,就像两只死猪猡,不怕开水烫。我和小黄的头足足洗了有十遍,身上的肉也热得差不多了,才往里间去。

        一推开门,只见里面是白茫茫的一片水蒸汽,呆了一会儿才看清那只像小游泳池般的浴池。我们先用毛巾往身上泼些热水,再沿着水池里的一级级台阶,一点一点地走到了池子里。德明却讲我们怕死,说上起刑罚来火烙铁也用不着,只要用点开水泼泼就能让我们投降。

        在大池里泡了一会儿,浑身就大汗淋漓了。老规矩,我和德明先帮大铭擦“老坑”(身上的污垢)。擦背我们看的多了,那是力气活。我们把毛巾绞干了,裹在手上,擦前德明“啪”地拍一下毛巾(跟擦背学的)。大铭挺着肚子,舒服地躺在水池的大理石边上先让我们为他服务。他雪白的身子被擦得透红,就像个婴儿。接下来就是他为我们俩擦,他手脚重,只几下,德明身上的污垢就像棉纱线一样悉悉索索地掉了下来。

        大家相互擦好身后,便开始擦肥皂。今天德明带了半条新的丝瓜筋,像粗沙皮,大家都喊吃不消,最后只能用毛巾擦。擦好肥皂后,大铭说还要泡泡热水,再享受一番。他问池子里的水很干净,为什么叫“浑堂”?我听晓萍大伯讲过,从前浴池的水不是常换的,一天下来浴客身上的污垢加上油腻,那池水浑浊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故称“浑堂”。在一角钱的浴室里,我看到过一个浴工用木桶把浮在水上的污垢和人的油水滔走,来保持池水的清洁。不过听阿明的阿爷讲,他欢喜晚上去浑堂,还说水越浑,皮肤就洗得就越滑爽。

        这时德明盯着大池旁的烫脚池。那池子上横着许多阔木板,只留有很小的空隙,池子里是沸腾的水。几个人坐在上面在烫脚癣,他们捏住毛巾一角,在开水里浸一浸,然后在脚趾间来回像拉锯似地擦洗,一边擦还一边呲牙咧嘴,紧闭双眼,不知是烫的还是痛的,直到双脚烫得通红。听德明阿爸讲这叫香港脚,大概香港和广东人生脚癣的特别多。他阿爸也有脚癣。每天晚上也要用热水烫。

        德明对烫脚癣发生了兴趣:“阿叔,开水能烫好脚癣啊?”

        “小阿弟,烫是烫不好的。但烫脚癣是非常舒服的,不然的话我们也不会用开水去烫。”

        “怎么个舒服法?”

        “讲不出,我看比吃红烧肉还舒服。”

        “真的啊!”

        “小阿弟,等你自己生了脚癣,你就知道了。还有只要我脚癣痒,我身体就没有毛病。一旦脚癣不痒了,我就不来浑堂,直接上医院了。”我们又长见识了。

        这时我们都洗好了。我告诉他们:“刚才我到大厅里去透气时候,看到浑堂师傅为浴客揩身体,你们不要揩得太干,不领市面连规矩也不懂,给人家瞧不起。”他们只好再去淋淋湿。

        我第一个回到躺榻,那跑前跑后的师傅立刻拿了几块毛巾到了我跟前。他递给我一块红毛巾让我自己擦头脸,同时用一块红毛巾替我擦上身,然后用一块蓝毛巾揩我的腿脚。揩好后他叫我躺在榻上,随手从上面的热气管上拉下来两条大毛巾,给我披好。忙完了我,再为他们揩身体。

        我们全躺下后,一个跑堂的就拎了个铜吊子(水壶)为我们泡好了茶。这时那师傅给我们飞过来几块滚滚烫的毛巾让我们揩汗,我们已是满头大汗了。就这样,他每隔几分钟就飞毛巾给我们,只见他手臂一发力,那毛巾就准确无误地飞到你手上。一刻钟后,头上的汗冒得差不多了,他走过来为我们每人倒上一杯并关照茶烫要慢慢喝。

        我们把各自带的东西拿了出来再一分四,每人一份。大家是茶喝喝,零食吃吃。洗澡确实是一种享受,它不仅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而且把一年的劳累和烦恼都洗掉了。我们深切地体会到了大量出汗后那种浑身轻松舒适和清爽的感觉(如按现在较流行的说法就是惬意),虽然我们平时也是每天一身臭汗,但怎么也比不上今天出的汗多,而且感觉是完全不一样。

        “哎,还是有钱的好,”德明又感叹起来,“等我做了大老板,飞黄腾达了,我每个礼拜一定请你们来一趟享享福。上两个礼拜,我和阿巍来一楼洗澡,就看到前弄堂的姚家伯伯(滑稽演员姚慕双)上了二楼。我们也想上二楼,就是拿不出钱。”

        “你做大老板,做梦吧。谁不想有钱啊,我奶妈讲男人只有读大学,书读得好工资才拿得大,才能出人头地。”这次德明却不买他的账:“谁说不上学、书读的不好就不能出人头地?小人书里那些大将军和英雄好汉有几个是考状元的?。”按德明的意思,那些读书不好,又打又闹的比那些读书成绩好,有礼有貌的好学生将来大有出息的可能性大得多(多么精辟啊)。

        由于汗出得多加上话多,嘴巴干,两壶茶一会儿就空了。我要自己去泡,德明却不让。他把壶盖掀开一点,说跑堂的会来泡的。果然,那跑堂的过来就把茶壶冲满了。

        “德明,你怎么知道他会来的,掀开壶盖是暗号啊?”我问他。

        “这就不懂了吧,我们广东人要人冲茶就是这样的。”

        “哦,我想起来了。上次了茶馆店那跑堂的看到谁壶盖掀着,他就来帮你冲水,当时我还不知道其中的奥妙。”

        没多时,我的那份就没了。小黄抓了一点给我,叫我吃得慢一点,还说这是零食,不是当饭吃。“德明,你家里毛豆荚干还有吗?太好吃了。”

        “这是我小阿姨自己晒的,送给我们一袋。我是一天拿一点,才积少成多。你吃了也太快了,要慢慢品尝。”

        讲到吃茶吃零食,德明吃相最好。他是茶咪咪,毛豆子剥剥。大家边喝边聊,乐惠了不得了。没多时大铭竟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响得像开拖拉机一样。那师傅又来了,他用大毛巾把大铭的腿裹了起来,并把他的两只脚分别包好,就像小孩的“腊烛包”。接着我们也受到了同样的礼遇。这时我睡意袭来,眼皮塌了下来,也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皮,只看见大堂里毛巾是飞来飞去。要是在平时,这就意味着你可以穿衣走人了。可今天不同,这丝毫没有赶你走的意思。我们揩了几把脸,那师傅又把茶壶冲满了。

        我们便又喝起茶来,一个扦脚师傅正在为小黄旁边的一位客人扦脚呢。只见他一手捏着浴客的脚趾头,一手操起快刀削起来,老皮一片片地飞了下来。这有点像我们削“贱骨头”,又有点像削铅笔。那浴客闭着眼,舌头不时地舔舔嘴唇,好像尝什么好东西。削好老皮,他开始挖鸡眼,他像德明小舅雕橄榄核一样,先把鸡眼旁的老皮雕去,等鸡眼头露了出来,再一点一点像拔洋钉一样,把小钉子一样的鸡眼拔了出来。扦脚师傅手艺高超,鸡眼洞里没有一点血,挖好后,他在伤口里涂了点桔红的药膏,再贴块橡皮膏便大功告成。我知道在马路上挖鸡眼,一角五分一只。

        另外一个浴客在享受敲腿。那敲腿声节奏感极强,调头变化多端,比我们敲的队鼓要好听多了。

        坐在我们对面的两个外地浴客,正在大谈白相大世界的经历。听他们的口气,大世界是好玩得不得了,还说不到大世界,就等于没来过大上海。他们还打算今晚就睡在浴室,每人一晚只要三角,既便宜又温暖。我是头一次听到可以在浴室过夜。

        大铭要白相大世界:“过了年一起去大世界。”

        “好,趁现在有钞票去玩,我从来没去过。”德明第一个同意。

        “压岁钱还没拿,哪里来的钱?”

        “不懂了吧,我前几天就开始向大人讨钱了。两个阿姨两个舅舅加上爷叔和阿娘,一人两角,一分也不能少。”德明向我们吹起来。

        “过新年压岁钱还讨吗?”

        “当然要讨,一个也逃不了,就是要跪一跪。

        “你门槛精的。”

        “阿巍,这不叫精。我是面皮老老,钞票就‘摸捞捞’(很多)。”德明很得意。

        “阿巍,过了年要去看师傅啊。”他指的是我俩的摔跤师傅,是他舅舅的朋友。按老规矩,我拎一篮苹果,他带一条扁担年糕。中秋节一般送两只广东月饼(德明阿娘做的),我则买两包便宜的劳动牌香烟(一角三分一包)。

        那是几年前,我跟德明到他舅舅家去玩,那天他舅舅的好友、邻居正好也在,他是上海市摔跤队的。知道他是摔跤的,德明就要拜他为师。听说我们爱好摔跤,他就让我们试了一下。看看我们还有培养前途,便答应了下来。我们便正式拜他为师,磕了头。说是师傅,我们也就是一个月到他家一次,他便教我们两手。

        “哎,我讲你们两个人,大世界去吗?”大铭急着问。

        “那当然了,我们是有福同享,再说我和小黄都没去过大世界”

        “哦,弄了半天,你们大世界都没去过啊,上海人白做了。”大铭笑话起我们来。

        “好!听我的,过了年去大世界,做一趟上海人。穿衣裳吧,早点回去吃年夜饭。”我对他们说。

        我挥一手,那师傅就过来了。他先扔给我们每人一条毛巾,然后把我们的衣服依次地叉下。他要我们新年里再来。这时天已经大黑了。衣服刚穿好,毛巾又递了过来。说老实话,我就是一个号头(月)面孔也没有今天揩得多。我赶忙再喝了几口红茶,想把肚肠汰汰清爽,年夜饭上我要大干一场。谢过师傅,我们便回家了。

        现在家家户户正准备年夜饭呢,想到家里有好吃的,我们加快了脚步,一路上德明还向我传授多吃小菜的绝招。分手时大家约定:年夜饭吃好出来放炮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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