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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后记:我们的命运,德明


(五)德明

        文割开始后,全国上下一片混乱。运动初期,小学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当然,那都是跟着大学和中学瞎起轰。那时学校流行“读书无用论”的瘟疫,那些不想读书的人,正好趁机,德明就是其中的一分子。从那时起,德明就再也没有好好读过书,张妈在那种形势下,再要德明好好读书也是白搭。

        一天下午,德明、小黄和大铭一起来到我家。坐定后,德明突然很严肃地问我们:“我们是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结拜兄弟?”

        我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当然喽,”大铭忙回答,“你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我说:“我们几个有福可以同享,但有难一定要同当。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事?”

        “我发狂财了。”他语无伦次,不知从何说起,便从裤袋里掏出一大叠钞票,都是十元票面。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十块头票面,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钱。

        “昨天晚上,我妈叫我去倒拉圾,我偷懒。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只好去倒拉圾,还没走到拉圾桶(箱),就看到两个小拉圾瘪三行迹可疑,探头探脑,钻在里面翻什么,见了我,就飞快地逃走了。当时我没在意,倒好拉圾后,就顺便把拉圾桶的门关好,刚弯下腰,就发现里面有好几张大钞,我扒了几下,把埋在下面的钱全都掏了出来。一共有三十二张,三百二十块,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要是在以前,我们肯定叫他去交公,可现在是混乱时期,这是有钱人怕抄家而扔掉的,就是交上去,也是给那些造反派拿去自己用了。听说有人把黄金和手饰扔在拉圾桶里,一些捡拉圾的因此而发了财。扔钞票还是第一次看到,居然还让德明给捡到了。三百二十块,那可是个天文数字啊,对谁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不要交出去。”我和小黄几乎同时说了出来。

        “现在你们知道这些钱了,所以大家都有份。每人八十块。”

        我们三个一起摇手:“你藏好,将来人大了自己用。”

        德明一听急了:“阿巍,你讲过要有福同享的,我们听你的。你们不要,我只好去交公了。”

        争论到最后,我们同意每人拿二十块钱,其余的德明自己留着。大家还订了攻守同盟,一起发誓,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宁死不说。这样,大家才觉得踏实了些。

        接着,德明要请我们到太平桥去好好地吃一顿。他怕人起疑心,大铭便向他奶妈换了小票子,大家凑足了粮票。

        德明给每人叫了一客生煎(四个,一角,一两粮票)、一客锅贴(一角,一两粮票)、一客小肉馒头(两角,二两粮票)、一碗小混沌(一角三分,一两粮票),外加一碗油豆腐百叶包线粉汤(一角五分)。一结帐,总共三块都不到,每人半斤。德明觉得没花够,就去斩了一只烤鸭。

        我们太平桥的烤鸭闻名遐迩。平时我和德明只能看看烤鸭师傅怎样烤鸭子,就是没有机会自己买,因为我们吃不起,最小一盆烤鸭也要三角钱。那鸭子烤得焦黄焦黄的,咬一口就吱吱地冒油,皮脆肉肥,真是太好吃了。以至于后来我上北京,专程去“全聚德”品尝烤鸭,总觉得没有那时我们太平桥的烤鸭好吃。

        我们做梦也想不到能吃上如此丰盛的点心。吃饱喝足后,我们都不想站起来了。

        这时,德明想起了丽华,他要买五根油条给丽华。大铭提醒他,买这么多,丽华要起疑心的。还是小黄想得周到:“买四根,就说我们每人送一根。”

        路过熟食摊,德明又买了三角钱的猪头肉,一大包。果然,丽华不肯收,还是我用预先编好的话来蒙她,说猪头肉是小黄卖鸽子赚来的。丽华才半信半疑地接受了对她们来说是一顿非常丰盛的点心。

        德明和我们一起进了中学,我们四个人又在一个班。

        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德明爸的单位里给他们换了住房,在成都路、南京路。那是像花园洋房一样的新式里弄房子,有两大间,一南一北,设备齐全,二楼全归他们。按理他要转学的,但可德明不肯,他不愿意离开从小一块长大的伙伴,这样。他每天来回要走上一个小时,一直到中学毕业。

        后来,Deng小平重新出来工作,学校又开始重视文化课了。这下可要了他的命,他知道凭他的底子再奋发努力也无济于事,用德明自己的话来说,赤了脚也赶不上了。

        书他是读不好了,只好在考试时做点文章。每逢考试,德明不择手段,把古往今来的作弊手段全都搬了出来。有好几次,他的考卷都是我替他做的。虽然脸上无光,但他的头照样是高高地昂起,那个年代考试成绩算得了什么。记得在一次考“工基”时(工业基础知识,文割期间的中学课程,覆盖物理和化学),应该是化学部分,我竟替别人做了六份考卷(部分,因为他们抄书也找不到地方)。好在那个年代,作弊可以公开,这种做法也就不足为奇了。当时那句话很流行:“开卷有益”。

        毕业时,他几门主课都不及格。但毕业分配,学校只看家庭条件,文化课成绩根本就是摆摆样子的。本来,张妈要他和丽华一起去农场,但他死活不肯。按当时他家一工一农的条件,他被分到了大集体工作(即集体所有制单位)。

        丽华要去农场,张妈倒哭了好几回,还差点和丽华妈翻脸,可德明这个没心没肺的却一点也不在乎。

        本来,德明一直是非常欣赏丽华的。自从丽华去了农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开始渐渐疏远丽华。丽华到了农场后,每星期给他一封信。开始他还写写回信,也就是三言两语,敷衍一下。老实说,他也写不出什么像样的情书。到后来,他一个月也懒得回一封信,他怎么就不知道丽华的心思呢!丽华一气之下,就再也不给他写信了。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鬼迷了心窍,我们的苦劝他置若罔闻,死也不肯回心转意。在我们心中,好像能这样拒绝丽华的不应该是德明,而是另外一个没有良心的家伙。就这样,他们断了。在我们看来这简直不可理喻,他也无法解释。

        几年后,德明用他的花言巧语,将他师傅的女儿,一个比丽华漂亮得多、也年轻得多的小学老师骗到了手。他虽然重色,但不轻友。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向我们通报了情况,照例要我充当他的狗头军师。

        他们的儿子活脱是个小德明,像德明一样淘气,但嘴却非常的甜,叫起大人来像开机关枪,十分讨人喜欢,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是张妈的最爱。德明打儿子,她就是孙子的保护伞了,她忘了当年自己打起德明来是心狠手辣,从不手软的。德明不服气,张妈告诉他,你们情况不一样,我打你,主要是你功课不好。你儿子是淘气,但他的功课比你好百倍,所以不许你打。见自己的老底被揭了出来,德明只好“吃憋”(没话可说),不响了。

        德明自己书读不好,却把儿子的学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堤内损失堤外补,老子损失儿子补,说这话他也不脸红。他把张妈对他的手段:打加罚,全都用在了他儿子身上,而且加以发扬光大,他是软硬兼施,赏罚同行,恩威并举。

        德明老婆是小学老师,教育辅导孩子不知比张妈强多少倍。他俩夫唱妇随,一个管教,一个管打。他儿子这点倒像他,是从小打大的。德明的儿子也是块读书的料(德明四个兄弟,读书都很好),大伯二伯经常给他点拨,他玩的劲头丝毫不比他老爸差,不知怎么,玩着玩着就玩进了师大二附中(上海当时最好的高中),成了他们家最有出息的孩子,比他老爸强上百倍。

        国家首发股票认购证,赌性正旺的小弟力劝他买一些,碰碰运气。可德明认为这钱是丢进水里打水漂了。等小弟成了千万富翁,他捶胸蹬足,后悔万分,感叹起青出于兰而胜于兰了。

        德明从来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家伙,认为靠工资发不了财,起初是不务正业,混几天病假,到外地去贩运一些东西来投机倒把,还倒起外烟来,发了点财。后来他干脆辞职,弄个执照,干起了个体户。他发现贩运香烟有风险,弄不好还要进去,小打小闹成不了大事,便半路出家转向经营古董,这也是一项他从小的爱好,喜欢收藏品。

        他在东台路租了一个摊位,雇了一个帮手看摊子,他跑进货。德明精于看货色,善于谈价钱。为了生意,他与社会上的三教九流,白道黑道,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养成了他英雄加流氓的性格。他读书不行,但会看人头,讲义气,不怕死,浑身是胆,出手大,江湖那一套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在道上结交的那些朋友还算可靠,帮了他不少忙。

        有一次,他带了一万大洋(八十年代初的人民币,值钱)进深山收古董,半道上被打家劫舍的拦住了去路。面对一群劫匪,他一身是胆,毫无畏惧,一人勇斗群匪,终因寡不敌众,被人生擒活拿绑了去。五花大绑的他被推到了山大王(匪首),德明没有丝毫的胆怯,死不低头讨绕。给他上刑,听德明说是一种抬杠子,给双手上老虎凳,土办法。但行刑的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喊叫,却是一阵阵狂笑,笑得那些打手腿脚发软,下不去手了。

        那山大王认定德明是条汉子,便亲自给他松了绑(学刘备那一套?),奉上抢来的一万块钱,拱手称兄道弟,要和他结拜为兄弟,还大摆宴席为德明压惊。他真的成了杨子荣。德明就吃那一套,他三国看得太多了,便称匪首为大王,但死也不肯结拜为兄弟,因他已有我们三个生死结拜兄弟。那大王大受感动,便随了德明。对于一万块钱,德明搬出了江湖规矩:这一万块就算小弟向大王你借的,来日必报,大家赚钱,有福同享。

        就这样,这条路被德明打通了,他是来去自由,一路上受那大王关照。深山的百姓没见过市面,一个破罐、破玩艺儿没几块钱就被德明收了去。他发了狂财,而每笔生意他都和那大王分享。两年后当地公安机关把这伙匪徒一锅端,德明这条财路便断了,幸好那山大王讲义气,没有供出德明,其实德明也没参加过抢劫,只是和山大王称兄道弟而已。

        收古董要有相当的专业知识。在这方面,他一反常态,变得非常勤奋好学,看起专业书来是废寝忘食、通宵达旦,讨教起来是十分虚心。时间不长,便由一个门外汉,成了鉴别古董的高手。更使我吃惊的是,他竟学起了过去他认为是垃圾和外国屁的英语,还能开口对付我几句。古董这玩艺儿,利润大,只要不走眼,钱来得快。

        信口胡编和弄虚作假德明是行家里手、他的贯用计俩,而相当好的表演能力更使他如虎添翼。他的骗术一日精于一日,巧舌如簧的他忽悠起顾客一套又一套,吹起来天花乱坠,妙趣横生,故事编得神乎其神,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那些顾客,也就是些冤大头,听得有滋有味,一个个被他弄得神魂颠倒。进价一百元,加上一个十分可信的故事,三千块就轻松到手了。

        看他说话的腔调,这样做是光明正大的行为,而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哪里是在做卖买,分明是在抢钱麻。有一次他跟我谈起如何鉴别古董的真伪和生意经,我云遮雾罩。他的一番话使我再一次领会了现在社会上那些胆大心黑的不法之徒都发了大财的真理,那些社会渣滓、地痞流氓、刁民泼妇下三烂个个成了富翁。他早就说过,现在是弱肉强食的社会,就像原始积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也知道现在是丑美不分,真假难辨,是非难分。但他说的句句是实话,不容置疑。真是不听其真言,如何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

        他中学语文成绩远不如我,但他吹起来语言却相当丰富多彩,特别是形容词和副词选得恰当无比,成语更是用得出神入化,令我望尘莫及,自惭形秽。

        作为贴心朋友,他警告我不要玩古董,因为我是个教书匠,兜里没有几个钱,而且是个书呆子,容易上当受骗,千万别跟钱过不去。除了玩文章(不是知慧),死读书和放外国屁,其余的我都不如他。对我来说,那可真是至理名言。他随手拿了两个小摆件送我,让我玩玩,骗骗自己,过过瘾。

        东台路古董市场人来人往,看上去闹猛,但生意比较清谈,每天也就那么几笔。空闲之余,他又想起了儿时的游戏。他把藏了三十多年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像什么各种弹子、弹弓、刻花、小飞刀、香烟牌子、香烟壳子、豆腐格子、甩炮、叶子书签、贝壳、弹子盘、一把抓、玉石品、、扯铃、三毛球、老式乒乓板、马桶圈、火药纸、万花筒、偷来的小人书、我送给他的笛子和特大的橄榄核、电影票电车票、女孩玩的糖纸头,橡皮筋、各色毽子、麻将牌、和他自己做的金蛉子盒子、老蟋蟀盆、老竹竿筒、丝草、“贱骨头”自行车钢丝枪和链条枪,航模飞机、简易矿石机,等等。

        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柜台一角,让小朋友们也开开眼,看看父辈们小时候的玩艺儿,免得后继无人。空闲时,他在柜台里还刻刻弄弄,引来不少驻足观赏的。他的手艺和收藏令顾客赞叹不已,同时,他也收购和交换这些藏品。看到德明收集的这些儿时的玩具,一些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纷至踏来,把自己的藏品都献了出来,所以他的收获很大。

        他对我们说,有朝一日,要开他的个人收藏展,让我们的同龄人看看童年的游戏,怀怀旧。说到童年游戏,他可算得上是位老法师了,我们几个都不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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